发布时间:2024-12-15 15:12:56 来源: sp20241215
遗作《我们八月见》的出版,让已经离开十年的加西亚·马尔克斯重回公众的视线。
因病魔缠身,加西亚·马尔克斯计划中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成了未竟之作。他的本意是构筑出三部曲,奈何身体衰颓,力不从心。但透过这残缺的棱镜,依然可以窥探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天机。
魔幻现实主义
在马尔克斯那里,魔幻和现实这两个词虽然并肩而坐,但绝非50%的魔幻与50%的现实,而是5%的魔幻与95%的现实——如果我们将魔幻的性质框定在非现实的集合之内。那些幻境、梦境甚至梦魇般令我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情节,大多数都有着现实的依据与原型:《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中那永远不可能等到却一直被期盼着的战争抚恤金;《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那个下象棋自杀的男人,男女主角则更是取材于自己父母早期的爱恋经历;《百年孤独》中数量繁多的涂着十字的私生子,不断打造着金鱼的上校,上校与朋友的意气之争,甚至于那些或吃墙灰、或做寿衣、或一辈子留存处女之身的女人们。《活着为了讲述》中的故事是可以生吞活剥的原材料,但若是辅以文学化的文火,魔幻化的佐料,现实的魔力则可在马尔克斯的小说中被最大限度地激活——现实是源泉、是土壤、是血脉。最终,小说在虚构中破茧而出,微妙地不可思议地偏转了现实的航向。
1928年,哥伦比亚政府为了镇压反对殖民与剥削而罢工的抗议者,进行了骇人听闻臭名昭著的“香蕉园屠杀”。但这一历史事件被重重疑云包裹着,真实的死亡人数被抹杀。一时间众说纷纭,再也无从考证,历史的真相在现实中烟消云散。“香蕉园大屠杀”被马尔克斯安插在了《百年孤独》中,他在林林总总的说法中选用了3000作为小说中的死亡人数。这个未必是真实的说法因为《百年孤独》的大获成功而渐渐蔓延渲染开来,最终成为了现实的底色,甚至后来在官方纪念这一事件时被参议员一锤定音地确定下来。现实孕育了小说,小说反哺了现实。某种意义上,这是真正的魔幻现实主义。
多重时间线
在马尔克斯的笔下,时间是迷乱的、交织的、兼容并蓄的。小说不再是读者们习以为常的线性叙事,偶尔掷出那么几颗“倒叙”或“预叙”的石子,在时间之流中激起几朵无足轻重的水花。《族长的秋天》涉及独裁者统治时被划分出的各个时期,但这些时期的顺序被完全打乱,时间线被割裂,分散在小说的进程中。读者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厘清小说中各个时期的实际排列顺序,但即便置身时间的迷乱氛围中,也丝毫不影响读者的思绪随着叙事漂流。
《百年孤独》广为流传的第一句话,精妙之处不正是聚合了看似无法相融的时间吗?“许多年后,奥雷里亚诺·波恩地亚上校在面对执行枪决的部队那一刻,忆起了父亲带他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午后。”杨照在《马尔克斯与他的百年孤独》中说,这句话的西班牙语原文用的就是过去式,意即面对执行枪决的部队的那一刻也都是过去了。也就是说,这句话中包含了三重的时间。
即便在非虚构的作品中,也有三种时间在交错,它们分别对应着不同时期的马尔克斯。尤其体现在《活着为了讲述》开头,马尔克斯同母亲一同回故乡卖房所见所闻的描写中——作为叙述者的已经成为作家的马尔克斯回溯在22岁同母亲回故乡的马尔克斯,又用在22岁同母亲回故乡的马尔克斯的视角,回溯曾经童年与青年时期的马尔克斯。与此同时,曾经童年与青年时期的马尔克斯又对作为叙述者已经成为作家的马尔克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三个不同时段的叙述者交相辉映,某种意义上让这部非虚构的自传蒸腾出了小说的美妙气息。
爱情是重要主题
爱情同样是马尔克斯书写的重要主题,其重要性犹在时间之上。1985年出版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是二十世纪谱写爱情最经典的小说之一。这部小说的开头足以与《百年孤独》的开头相提并论,“这是无可避免的:他总在闻到苦杏仁的气味时,忆起受阻爱情的宿命”。在《活着为了讲述》中,马尔克斯告诉我们苦杏仁的气味其实就是毒药氰化物的气味。在文字联想的提纯下,无形的毒药味被转化为有形的自然物,同时,为受阻爱情的宿命增加了味觉的体验。
“总”这个字强化了无可避免的宿命的轮回。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似乎对这个城市的爱情疯子已经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随着叙事的推进,我们会发现这句话带有一种诡谲——真正的受阻爱情其实跟这句话所涉及的人毫无关联,无论是这句话的主语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还是自杀的赫利米·德圣塔姆。更为诡谲的则是这份受阻爱情起死回生的源泉正是这两个人的死亡,尤其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死亡方式带有一种奇妙的讽刺。他的死亡促使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选择了向医生的妻子也是他的初恋情人费尔米娜·达萨表白心迹,曾经中断破裂的爱情才得以开启黏合。
而关于这部小说历来最大的争议,就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究竟算不算真正的爱情?这样的批评炮火尤其猛烈地集中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个角色身上。或许我们可以反问: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凭什么不算爱情?在马尔克斯的笔下,爱情不再是一尘不染的空中楼阁,而是一种炽烈的破败;甚至爱情在一些时刻都不必要是真挚的,心照不宣的谎言也是滋生爱情的养分。
当年老的费尔米娜·达萨问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否为她保持了贞洁的时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做出了确凿无疑的肯定回答。马尔克斯通过精妙的笔法使得读者也同费尔米娜·达萨一样满意着他的回答。她知道他在说谎,但她欣赏他说谎时那坚定毫无犹疑的样子——她需要的也是这种谎言的慰藉。这是独属于阅尽沧桑伤痕累累之人的爱情。而他们,也拥有拥抱自己爱情的权利——即使这份爱情已经变得残垣断壁、破败不堪;即使这份爱情有时不为世人所理解。就像费尔米娜·达萨的女儿欧菲莉亚所言:“在我们这个年纪,爱情是笑话。但是,在他们那个年纪是淫秽。”
这句话像是某种盖棺定论,他们甚至可以保持自己对性的渴望,拥有自己的性体验,以及远遁于喧嚣尘世“直到永远”漂流在海洋上的权利。对他们而言,淫秽不再是一个贬义的指向,而是他们赤裸并勇敢地面对自身情感的缠绵。马尔克斯对于爱情洞幽察微,他直指爱情的内核与真谛,爱是无法被定义的。而某种意义上,文学,当然也包括马尔克斯的文学,也是无法被定义的。
落寞是记忆的底色
即将23岁的马尔克斯回到故乡的那天,成为了马尔克斯作家之路最为至关重要的时刻。这个离经叛道的儿子,早已准备违逆他的父亲,选择退学并毅然踏上作家的道路。但此时,他依然在文学的世界中迷途与彷徨,尚不知自己要去创造的是什么样的小说。
这次的返乡之旅,几乎神启般为他开启了那扇苦苦寻求的大门。首先,阿尔弗雷多·巴尔沃萨大夫为他坚定了成为作家的信念;其次,这趟旅程让他拾回了过往时期的种种记忆,他诧异地发觉他的记忆拥有如此丰富的矿藏,而自己一直忽视了这份上天的馈赠。在以后的日子中,他将这些记忆提纯,炼金术般地让它们焕发出惊人的光辉。至关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一种令人震撼的落寞。在整段回乡的篇幅中,没有什么叙事的焦点,意识仅仅是顺水推舟般漫游,曾经记忆中的每个人、每个物件、风景都变成符号。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他写到,“回忆总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当他故地重游身临其境时才会发现,一切都比当初更荒凉更没落。甚至在这差异之中,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记忆的底色,以及他到底如何萃取出记忆的意义。这些随着他的步履慢慢拼凑的碎片,最终构筑了一种落寞的氤氲。《族长的秋天》《迷宫中的将军》,甚至于看似有着美满结局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最终都指向了落寞。而这落寞再进一步演化,就是永恒的孤独。
这种孤独盘旋于拉丁美洲的上空,是每个身处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与生俱来的刺青、无可避免的宿命。就像他的好友阿方索的父亲曾经告诫过他们的那样:“文学和人生只有形式上的差别,本质是相通的。”本版文/三心 【编辑:邵婉云】